“北京胡同里的春日午后,温暖而舒缓。阳光洒在灰瓦白墙上,呈现出某种生活方式的剪影。从杭州来北京时,王澍喜欢在胡同里漫步,这里有城市的肌理和生活气息。在他看来,建筑就应该关注这些具体的房子和栖居其中的人。
建筑以“人”为尺度
不久前,网剧《三体》热播,王澍设计的宁波博物馆作为剧中的“联合作战指挥中心”,成了网红打卡地。采访中,王澍向记者讲述了一个和“三体人”无关,但和“人”有关的故事——宁波博物馆建成后,王澍在馆里偶遇了一位宁波本地老人。开馆不到半年,老人来了4次,不为参观藏品,也不打卡拍照,每次来就是为了看建筑。老人一遍遍用手指摩挲着外墙,对王澍说:“这面墙就是我家的墙,看到这个博物馆就想起以前的生活。”
承载着故园之思的这堵墙,体现着王澍独特的建筑观。宁波博物馆的外立面是约1.2万平方米的“瓦爿墙”,材料来自旧城改造时废弃的旧砖瓦、陶片等。“瓦爿墙”是一种宁波民间的传统建造技术,如今已随着时代变迁而少有人知。王澍把这些废弃的材料,用一种新的建筑学表达,重新延续下去。他希望若干年后,这些刻着“时光密码”的瓦爿墙能带着一座城、几代人的记忆融入历史长河。
王澍曾听到有外国建筑家评价中国的城市“没有回忆”,这让他如芒在背。今年全国两会上,王澍提出了一个和保存城市记忆有关的提案。“我们迫切需要严格立法来保护城市实体文化记忆,不能让中国城市与乡村变成没有记忆的地方。”王澍说,过去30多年,中国造了全世界最多的房子,如此规模,世界上前所未有,但这也使得大量历史文化遗存被破坏,很多城市与乡村失去了自己的文化记忆。而这一现象的出现,一定程度是建筑文化审美缺失造成的。
“建造一个世界,首先取决于人对这个世界的态度。”王澍认为,造房子就是造一个“小世界”,你造的房子里传递的是怎样的气息,里面的人就是什么样子。房子能飘出笔墨香,散出烟火气。“很多建筑师用电脑画图之后,却失去了人的尺度。建筑师也许没法用语言文字细腻地描写人的生活,但可以用建筑结构和建筑材料的‘人性’去表达。”在这个意义上,宁波博物馆的“瓦爿墙”拥有了“人的尺度”。
“白居易有三间平房,前面有一小畦菜地,再用竹篱简单圈一下,这中间就发生了变化。它一定是有什么在里面。”王澍在他的著作《造房子》里这样写道。他认为,对中国人来说,建筑是有着内在精神性的一种活动,要给人一个更大的想象空间。这种空间,是中国人的家园景象,而建筑就是在寻找返回家园之路,回到“人的栖居”。
在王澍看来,这样的建筑,才会得到人的回应。
在岁月中与自然交融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建筑意味着一种与自然彼此交融的生活方式,它会在时间中显现出来。”王澍如此解释建筑和时间、和自然的关系。当建筑历经岁月磨洗,伴随人们的生活共同成长,才能沉淀出共同的记忆。
2012年,王澍获得建筑界最有影响力的“普利兹克建筑奖”,成为首位获此世界级殊荣的中国建筑师。世界关注到他通过建筑作品提出的传统和未来的讨论,在当今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中显得尤为珍贵。“中国建筑的未来,没有抛弃它的过去”。这是美国《时代》周刊对王澍的评价。
这一风格在他设计的杭州国家版本馆中得以体现。王澍的这一新作借用了宋人绘画中的画屏意念,形成了大气灵动的现代宋韵,与山水自然交融的同时,也让建筑在苍山翠竹中与时光俱老。
“在中国传统的建筑模式中,没有什么可以超过对自然、土地和植物的保护,城市建筑要遵循自然山水的脉络生长和连续蔓延。”王澍说。他的代表作品之一、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就试图呈现这种超越时间的延续性——当看到建筑时,人们无法判断它建成了多久。
这种“时间感”是王澍建筑作品的重要部分。在他看来,很多现代建筑自建成之日起,就开始走向衰败。但王澍所喜欢的中国传统建筑,因为建筑材质与自然景致的变化,反而随着时间的沉淀更有韵味。王澍说,建筑刚造成时并不是它最好的表现期,要在20年后才能实现其最佳状态。
如今的象山校区经过近20年自然沉淀,已经基本达到了这个状态。植被繁茂,郁郁葱葱,藤蔓植物爬满了外墙,树林草地交错成步道,校园内的景致随着四季变化。漫步其中,就像在一幅山水画长卷中畅游。
在王澍看来,建筑师的工作范围不仅在于对新建筑的探索,还要更加关注那个曾经充满自然山水诗意的生活世界的重建。他以居住的杭州城为例说明,这座城市在中国城市史中的重要性,就在于它是中国景观城市的原型,而“一半湖山一半城”的观念早在10世纪就形成了。
“建筑与自然是密不可分的,就像中国山水画那样。与自然彼此交融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的价值深植于中国建筑史。”王澍说。
人群生活方式的表达
“我不谈建筑,我只造房子。建筑离人太远,而房子扎根生活。我造的房子,要扎根中国人的生活。”在王澍心中,生活,始终是建筑里诗意的存在。
“真正的生活都是由一些琐碎的事情组成的。正如法国思想家罗兰·巴特所说,生活是琐碎的,永远是琐碎的。”王澍喜欢琐碎的生活,他喜欢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遛弯。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杭州的老街,都是他经常闲逛的地方,也常常成为他设计灵感的来源。“南方有雨水,家家户户屋檐的排水槽裸露在外,下雨时还能听到水流的声音;一个转角就遇见居民设在屋外的洗漱池;从院门往里看,能看见几家人共用的邮箱……这是人们共同生活的痕迹,这种开放性、公共性是高楼公寓无法实现的。”
采访中,王澍多次强调,要通过建筑以及设施的布置延续人们的生活方式,这样才能保护传统与历史的传承。他常常被那些老建筑所打动,因为能看到一种平静而真实的生活状态。而现在,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留住这些美好。2017年,王澍着手实施了第一个农居房项目——杭州富阳区洞桥镇文村改造。这个处于山区和平原过渡地带的小村,有40多幢明清和民国时期的民居,沿溪而建。
王澍按照文村原有的肌理,设计了24种农居,保留了天井和农具储存、晒谷、养蚕的空间,并且坚持留一个院子。“在中国人的传统生活里,堂屋、院子关联着一个家族的生老病死,祭祖、祭神、葬礼等各种传统仪式都在这里举行。”王澍不愿眼看着这种传统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慢慢逝去。
项目完成后,他再去文村时看到,村民们在露台上洗衣服,在栏杆台面上晾晒蔬菜,所有设施都完美融入村民生活……“改完之后,村民们的生活就像以前一样,没有改变。”王澍非常欣慰。
普利兹克建筑奖评委、智利建筑学家亚历杭德罗·阿拉维纳称,王澍的建筑作品有着深厚的传统底蕴,无论是建造者的传统,或是社会的传统,都植根于他的建筑之中。在王澍心中,建筑不能脱离人和生活而单独存在。中国城乡建筑传统最动人之处是真实、接地气。它经常看似有点混乱,有点随意,却有着自己独特的意蕴。他说,“中国文化最了不起的,就在于我们保留了足够的多样性。而西方人认为人是不可能把这样的多样性组织在一起的。”
“建筑师需要传达一种坚定的文化自信。”王澍说。他把建筑总结为一个世界的建造,这个世界里有房子、有人、有万物,人在生活,万物在成长,生命和时间在流淌,这些合在一起,才构成了建筑。(李虹 卞子正 李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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