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的上海,博物馆美术馆不仅数量激增,种类也丰富多样。博物馆美术馆从早年的热衷于新建,到近年来在政府指导下入驻改造后的优秀历史建筑,拓展了城市升级更新和历史建筑风貌保护的思路。这些原本仅对小部分人开放的宅邸、大楼或私密性的花园洋房,通过身份的转变,成为传播文化艺术的公共空间,续写着“建筑可阅读”的新篇章。
坐落于亚洲文会大楼的上海外滩美术馆:
保留建筑精华,最大程度取得“原面貌”和“新功能”的平衡,面向公众传播当代艺术
2007年春,戴卫·奇普菲尔德事务所开始着手进行上海“洛克外滩源”街区的改建设计,其中包括了位于虎丘路上的上海优秀历史建筑亚洲文会大楼(Royal Asiatic SocietyBuilding)的更新改造。
原初的亚洲文会大楼由上海著名的公和洋行设计,1933年建成。其为六层钢筋混凝土结构,平面布置呈长方形,立面整体上属于当时西方世界流行的装饰艺术派风格,垂直构图,强调竖向线条,正面向西,入口为券门,两侧对称的八卦窗,一对石狮神态威武。二层为石质栏杆,顶部、阳台和铁门采用中国传统图案进行装饰,体现出浓厚的中西融合特色。大楼面积仅2300平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西侧为装饰艺术风格的楼梯间,东侧一至四层是功能不同的大厅,五层以回廊形式与四层形成共享空间,室内装饰手法朴素,但细部处理细腻,建筑用料考究。
彼时的亚洲文会大楼,是亚洲文会北中国支会的所在地。该机构由寓沪英美外侨裨治文、艾约瑟、卫三畏、雒魏林等人组建,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西文化交流的平台。借助这个平台得以积累下来的两万多件自然标本、六七千件历史文物和艺术藏品,为今日上海自然博物馆、上海博物馆贡献了原初的典藏。一万四千多册中西文藏书并入徐家汇藏书楼,为上海图书馆贡献了业绩。今天我们看到的亚洲文会大楼是该机构在1930年代的新址。这幢新大楼集展览、文化活动以及知识传播于一体,一楼是伍连德讲堂,二楼图书馆,三楼及四楼为博物院,也是上海最早的博物院。据资料记载,大楼里的生物标本展览厅,陈列有各种动物标本上万件。通道中玻璃橱内展示着各类昆虫、爬虫、鸟卵、鸟类、兽类等骨骼或原型标本;大玻璃管内有各种蛇类标本;大厅中有形象奇特、莫鹿非马、似驼似牛的“四不像”;四周墙壁也悬挂着各种角兽类动物的头部标本……而其古董及美术物陈列亦蔚为壮观,包括汉代砖石和石马,魏晋石刻、石像、石碑,还有陶器、铜器、贝壳、墓像等等。为让参观者比较、鉴别,还陈列有仿制的唐代墓像。在很长一段时间,亚洲文会大楼与当时大英博物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法国吉美博物馆等国际重要的博物馆建立了藏品和业务合作关系,成为当时最大的东方学术研究中心,也是上海知名的“公共文化”教育机构。
如今近一个世纪过去,亚洲文会大楼有了“新身份”——上海外滩美术馆,作为“原身份”的另一种延续。今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外滩美术馆,没有刻意恢复已经无法百分之百考证的历史原貌,却在最大程度保持历史建筑的精神和满足现代建筑的功能上取得了平衡。设计者在这幢建筑主体立面上均以大楼建成时的原貌为依据进行修缮。和“洛克外滩源”的其他十栋历史建筑一样,对于大部分未涉及构造安全的立面只进行了专业清洗,保留了建筑不可替代的岁月美。不得不替换的区域则进行换砖处理。修缮后的整个街区建筑和谐且统一,既重现了历史风貌,又焕然一新。大楼室内的更新则相对复杂,原建筑各层大厅已被全部拆空,装修几乎荡然无存。但主楼梯间明显的装饰艺术元素和设计风格,二层大厅里井字梁的天花,带有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建筑特色的钢窗和简洁完美的空间比例,仍让人可窥见当年大楼的风华。新设计在保留这些精华的基础上,尽可能运用现代建筑科技和设计手法,取得“原面貌”和“新功能”的平衡。如在老钢窗的内侧增加一层特制钢窗,使用带有隔音条,类似截面的钢型材,满足了美术馆的隔音要求。在二层展厅里,阳光通过双层钢窗,在地面投出规则、宁静的影子,使人感受到装饰艺术建筑构件的纤细优雅。为了满足当代美术馆较高的灯光和垂挂系统的要求,同时又保留原有的井字梁天花,改建采用复杂的玻纤增强混凝土(GRC)技术,对所有的井字梁及其间的藻井做了整体外包处理,在玻纤增强混凝土下面隐藏了所有管线,使美术馆可灵活布置设备。在北墙内侧平行设置了一道轻钢龙骨夹墙,作为空调风管位置,并在夹墙的上下部分别设置了很窄的条形缝隙,作为主要空调的出风和回风口,既保证了展厅恒温恒湿的需要,又最大程度地保留老建筑室内空间的完整。
自2010年5月对外开放以来,外滩美术馆每年推出三四个专门为此空间规划的国际国内重要当代艺术家的展览,每两年有一场由品牌冠名的亚洲青年艺术家奖项和展陈,同时每年还有数十场规模不一的公共教育活动,已经发展为上海最活跃也最专业的当代艺术机构,获得国内外诸多好评。曾经的亚洲文会大楼既带着丰厚的文化底蕴和历史印痕,也伴随着殖民时代遗留的独特城市记忆。但事实上,作为当时的“公共文化”教育机构,其公共性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至少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直到1937年,“上海始有国人市立之博物馆焉”。而今天的上海外滩美术馆,则已经完全面向公众,发挥着她传播当代艺术的功能。
入驻汾阳路“小白宫”的上海工艺美术博物馆:
建筑本身、展馆空间和展陈内容的“中西合璧”,不由让人感叹海纳百川的城市精神
一栋始建于1905年的花园洋房坐落于汾阳路79号,内有通体白色的建筑,外形样式和美国白宫有几分相似,因而有“小白宫”之称。作为上海极为少见的欧式城堡样式建筑,“小白宫”早早就盛名在外。这里曾为法租界公董局总董官邸。公董局是法租界最高的市政组织和领导机构,直至1914年,才设了华人董事。即便如此,出入于此的皆是些有头有脸的华人,普通中国人要一睹“小白宫”的奢华,简直天方夜谭。1963年5月,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入驻此楼。2002年建筑进行复原修缮,延续了该建筑作为工艺美术研究展示空间的“身份”,成为上海工艺美术博物馆。曾经大门紧闭、戒备森严的公董局,现在普通人尽可出入。
上海工艺美术博物馆占地总面积5862平方米,建筑面积1496平方米,主楼前有一块大草坪——这是法国盛期文艺复兴建筑风格的典型做法。建筑立面以古典主义手法处理,横三段、竖三段式构图,外形强调水平线条,对称平衡,比例协调,构图严谨,体现了文艺复兴强调横线条、反对哥特式建筑垂直线条的主张,给人一种庄重、平衡之美。基座为半地下室,基座上有两层,砖石混合结构。建筑平面中部凸出,呈半圆形,大门朝南,设露天双抱楼梯,边上有栏杆,左右对称,拾级而上可至一楼平台。扶梯下面有拱,可入地下室。一楼为券门,两旁为爱奥尼克式双柱,边有倚柱。窗为券式,门框窗框上皆有浮雕装饰。二楼则为长方形平窗,上有锁石雕饰,门窗的变化体现出建筑立面的韵律感。一二层间有腰线,二层顶上加石栏杆。值得一提的是,建筑立面不仅采用了古典柱式,又在细部装饰如阳台栏杆处融合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流行的“新艺术运动”的装饰风格,使之既有古典的端庄华丽,又有近现代的自然灵动。走进建筑内部,富贵豪华气息扑面而来。底层大厅的地面及天花板以大理石饰面,天花板上的雕花细腻精致。室内四壁用木板装修,多有雕刻,具有新艺术派的风格。地板、护壁、楼梯扶手多用柚木及硬木拼板。两边的壁炉选取了西式特色的样式及中式柚木刻花,经典复古,极具韵味。最亮眼的是馆内自带复古滤镜的旋转楼梯,造型流畅,遗留着历史沉淀后的痕迹。
精致洋气的建筑化身富有东方特色的艺术殿堂,展示中国数百年来中国工艺美术的精品,人们还能在优秀传统工艺如顾绣、绒绣、玉雕、漆器、竹刻、灯彩、砚刻、剪纸、面塑等十余个工作室中,欣赏工艺美术大师精湛的技艺表演。这样的体验奇妙、梦幻,有些“反差萌”。建筑本身、展馆空间和展陈内容的“中西合璧”,不由让人感叹上海海纳百川的城市精神。这些标签,使上海工艺美术博物馆成了上海最网红的打卡地之一。
由“上海第一私人花园”转身的上海交响音乐博物馆:
聆听花园洋房讲述交响乐从西方走入上海的百年历程,或是对建筑精神的一种“延续”
宝庆路3号曾是“上海第一私人花园”。这里也有一座由花园洋房改造的博物馆——上海交响音乐博物馆,如今作为人们艺术文化活动的物质载体。
宝庆路3号占地约5000平方米,总建筑面积约1500平方米,院内共5栋建筑。此地原属德国商人,始建于1925年,当时仅建有主楼和车库管家楼。美式风格,红瓦屋顶,比较简单。外墙以进口卵石贴面,具有波浪感;外廊地面贴马赛克,虽久经风雨,颜色至今鲜艳亮丽;转角扶壁柱,饰彩色玻璃的大面积落地窗等元素——这些均是当时非常时髦的做法。室内的家具和灯饰等都从法国进口。始建者在花园布置上颇费心思,前后共花了七年修建。其时的宝庆路3号可谓一战后到二战前夕上海花园住宅建设高光时期和浓郁特色的缩影。
上世纪30年代,“颜料大王”周宗良买下此地,并于1936年委托华盖建筑师事务所新建了客厅楼和子女楼,最终形成我们今天看到的花园为主、建筑为辅的格局。上世纪30年代中后期,现代主义建筑风潮刮到了中国,逐渐在上海流行,中外建筑师也都在尝试采用这种新的风格,如邬达克1935年设计的铜仁路“绿房子”等。华盖建筑师事务所是比较倾向于现代主义设计风格的华人建筑师事务所。在此次的扩建中,设计师充分运用了现代主义风格的理念,力求使建筑功能合理,风格新颖,体现时代特点。新建的客厅楼,位置靠近院落主出入口,脱离生活区,功能与流线可独立对外,并与原主楼和管家楼围合,形成入口小院。该楼的建筑立面强调水平向线条,朝向花园采用大面积玻璃钢窗,向外延伸的室外露台淡化了室内外界限。压纹釉面砖、白绿相间的马赛克等也是当时流行的新材料,极具时代感。室内热水汀暖气片的运用,折射出当时暖通技术的先进。地板采用双层设计,下面有防水隔热层,上面则是长条形的柳桉木地板,六块地板铺成一个正方形,所有的正方形拼起来,又有一种竹席的质感,这或许是主人对中式味道的追求。另一栋新建的子女楼则为两层砖木结构,通过连廊与早年建成的主楼(父母楼)相连,为避免遮挡主楼东立面的采光,建筑选址于主楼东北。在建筑形态上虽与主楼相近,装饰细部和材料应用上却有所变化,外墙和主楼一样采用拉毛粉刷,但无卵石饰面,带有简化的装饰艺术风格特点。子女楼从选址到选材,均考虑烘托主楼地位,低调谦和。
2017年,宝庆路3号有了新的规划,改造后的她,从“巨富之家”成为“音乐之家”。在维持基本历史风貌、整体空间布局和装饰特色的基础上,改造主要进行了建筑功能的更新:原管家楼成为展览序厅,由窗改造的门斗昭示整个展览的开始;在原管家楼和主楼北立面间,设一道线性展廊,南立面落地玻璃朝向庭院,北立面处理成三个三米见方的小体块展墙,作为静态小展厅,结合上海交响音乐的发展历史徐徐展开。原主楼和子女楼则成为主要展厅,契合住宅特点,利用原房间格局,采用家具式的展览布局,在“家”的环境下普及交响音乐知识。充分利用两栋楼间原有的连廊,保持展览空间的连续性。完成展览后由子女楼一层结束室内展区,进入花园。草坪为主的花园不仅可做为室外展场,也为举行室外音乐会预留了条件。原客厅楼则依旧保持独立,作为临时展厅和沙龙厅使用。近60平方米的客厅、靠近主出入口、独立的卫生间辅助配套设施等都为其单独组织活动提供了便利条件。
曾经的“上海第一私人花园”是中国历史上西洋文明及生活方式与传统文化交织的产物,而今天的你我也可以走进这里,聆听她为我们讲述交响乐从西方走入上海的百年历程。这或许也是一种“延续”。
短评
转化为公共空间 续写着建筑的生命力
有趣的是,在本版所述的几个博物馆美术馆改建案例中,能够窥见其中深意。
它们或有意识地建立特色文化区域的联动关系,比如上海交响音乐博物馆与毗邻的上海交响乐团、上海音乐学院相得益彰,为音乐爱好者提供了参观、观演的连续性体验。或寻找历史建筑在功能上的承袭关系,以身份契合串联起新旧空间,为该建筑,甚至整个区域整理文化脉络,增添历史价值。比如亚洲文会博物馆和上海外滩美术馆,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和上海工艺美术博物馆,以及文中尚未提及的上海邮政总局大楼和上海邮政博物馆,西侨青年会和上海体育博物馆,等等。
这些场馆无不诞生于城市更新的热潮之中,成为城市历史、文化和集体记忆的承载者。而当这些曾经不对外开放或对外开放很有限的历史建筑转化为公共空间,肩负文化艺术的展示传播,接续的不仅是这个空间未来的叙事,更是建筑的生命力。
让人们走进建筑,走近历史,是建筑最好的阅读方式。
(本版作者为 黄一迁 上海大学副教授)